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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兵者詭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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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蓮從汪勇屋裏出來,緩步穿過回廊走向暫居的客房。其時天已大亮,外面的陽光讓他有點恍惚,仿佛眼前蒙了一層紗帳般看不清晰,每一步都似踏在棉花上。

這種微微眩暈的感覺,像是剛剛做了一場夢。夢裏,兄弟做了仇敵,美好全是假象。火蓮逼著自己忘卻傷痛,試圖把有關莫飛的全部記憶從腦海裏抹去,可是心裏的那根刺卻紮得更深更重了。安然淡漠的僵硬面容之下,內心深處血流不止。

甚至不由自主的關心著他的動向,不由自主的打聽他的行蹤。自那日雪山圍襲以後,已過了十幾日,如果他中了毒掌只餘不到一月的生命,那麽算算時日,僅剩半個月了。不知他此時會不會正被毒傷折磨,還是天涯海角的逃脫追殺呢?

有強烈的陽光從雕花鏤窗裏穿過,火蓮眼中刺痛腳下一軟,忙扶了廊柱站穩。一股慚愧內疚之感湧上心頭,竟是痛到失去了力氣。是非對錯不論,他的存在威脅著我家人的安全。既然決意非放棄他不可,為什麽還要為了他的安危而生出憂愁呢?

只是假裝忘記果然是不夠的。或許只有親手終結了噩夢,才能徹底的拔掉心裏的刺。痛嗎?當然痛,好似斷手斷腳,好似揉碎了靈魂。可是我不能脆弱的長久的陷在矛盾的漩渦裏,不能逃避不能沖動不能悲傷,個人的感受已經不再重要,我有家人要保護。

不要企圖襲擊宗主!凡是與宗主作對的人,就是我的敵人,莫飛也不例外。為了爹的安全不被威脅,我必須除掉他。至於我的傷感我的孤單我的煎熬,我會把它們關進硬殼裏深藏起來,不需要任何人的了解和同情。

火蓮慢慢舒開眉頭睜開眼,只見回廊盡頭的廂房門口,秋娘正跨出了門檻,左右看看,有些慌張的神情。火蓮想了一下,那不是清月的房間嗎?走上前去。秋娘正招呼他:“看見清月沒有?”

火蓮搖搖頭,往屋裏掃了一眼,只見桌椅移動過,被褥揉成一團,立時松一口氣。至少可以推斷清月在此處睡過一夜,否則房間不會這麽亂,因她至今仍不習慣起床疊被。秋娘擔憂的:“昨晚清月不舒服提早回屋歇下了,臨睡前我還過來看過,見門窗緊閉,屋裏也沒點燈,就沒進去打擾,可今天一早卻不見了人影,這可如何是好……”火蓮嘆口氣望望天,眼裏露出幾分疲倦,卻也無奈微笑道:“大約她心裏不痛快,早起出去散心了。娘不必憂心,待會我出去找找。”

話音剛落,肩上攬過來一只手,方旭的聲音:“早啊!少主!”看向秋娘笑嘻嘻的:“娘,早飯很好吃!”小聲:“比杜芙做的專業多了!”

火蓮立刻覺得虧了:“咦,我還沒吃早飯呢!”甩開方旭拔腿就往炊房沖,方旭在後面追著笑:“你急個什麽!他們都還沒起呢!”跑出一大趟,竟然沒追上,繞過幾個彎,越落越遠了。方旭詫異的搔搔頭,心裏琢磨著,我記得我們武藝不相上下啊!這家夥是餓得超常發揮了還是怎麽地?等會須得與他切磋切磋。

清月回來的時候,火蓮正叼著個包子與方旭切磋呢。她的手在滲血,攥緊的拳頭裏握著兩個鈴鐺。昨夜她遇見了莫飛。

那是在一個幽深的山洞裏。洞底一汪水潭,那個眉清目秀的瘦長少年滿身臟汙破爛,正伏在地上捧著看起來不怎麽幹凈的潭水一口口喝著。清月顫聲,“是阿飛嗎?”走近一步。只見那人立時頓了手上動作,蹲在地上慢慢轉過頭來,長發混著泥血一縷縷的貼在蒼白的臉上,眼神渾濁的好似沒有焦點,可他還是努力的笑了一下,淡淡的笑裏有失落的意味在,好似自嘲的譏諷,他緩緩吐出一口氣:“怎麽是你,我哥呢?”

清月說著自己是如何偶然發現了鈴鐺的機關,如何打開了封在裏面的香料,如何等到了一只異常絢麗的彩蝶飛來,指引著她尋到了此處。莫飛只是靜靜的站起身,徑自朝更深的黑暗裏走去。清月急得跑上前:“火蓮哥哥他不會來的!——”他若來,你可還有命在?!

不慎腳下一滑跌進了積水裏,火把沾了濕沒有熄滅,反而“噗”的一聲燒的更旺了,然後整個“水”潭開始燃起火來,將洞穴照亮有如白日。

眼見火圈就要吞過來,清月大驚還未來得及作出反應,身子已經被提至半空,熟悉的接觸,感覺到久違的溫暖,然而滿眼是耀目的熾烈的火光,看不清他眼裏的空。

身子被輕輕放下,靠在安全的石壁,清月抓住他,好似抓著註定的命運不肯放手,借著火光,看見他額前鬢邊幾縷銀絲,不敢置信的伸手輕觸:“怎麽會……這樣?難道……是宗主下的手麽?”聲音已微微顫抖。對不起,我不該離開你。

然後不知道為什麽,火光忽然間消失了,眼前只剩一片令人恐懼不安的漆黑,清月急得哭叫:“阿飛!別走!”感覺到手腳被箍住了,身體被牢牢的壓制著仰躺在冰冷的地上,有溫熱的氣息吐在眼睫,聽見虛弱的聲音:“好孤獨。”

他不在。黑白的世界裏,只有我一個人。

莫飛吸一口氣,鼻息裏滿是淡淡的乳香,輕輕舔一下她的柔軟的嘴唇,很可口。他笑問:“留下來陪我,你可願意?”

清月睜著眼,想要尋找那雙空洞渾濁的眼睛,可惜無邊的黑暗之中難以分辨,什麽也看不見,只能慢慢伸出手,拉起輕撫在面頰的手指,五指張開伸進他的指縫間握住,緊緊握住,用以抵抗內心的恐懼,微笑輕聲:“別松開。”

直到石洞裏的陰冷將她凍醒。睜開眼,迷迷蒙蒙,站起來,兩腿發軟。幽暗的山洞裏空蕩蕩的,聽得見呼喚的回音。他走了,或者從未來過。清月撿起掉落在地的鈴鐺握在手裏,扶著石壁離開山洞回到宅院裏。

阿飛,現在我有了必須救你的理由。

清月低身繞過回廊悄悄鉆進了屋裏,沒有人註意到。火蓮和方旭正在庭院的空地上大打出手。幾個影衛在旁圍觀。火蓮用槍,方旭一會兒用刀,一會兒換劍,陣陣擊響流水般好聽。方旭許久未得對手相抗,這下子遇了火蓮越發起勁,火蓮可累了,早飯才吃了一半就被方旭拽過來切磋,此時正是一臉郁郁,惆悵不已。

不過這絲毫不影響他的發揮。幾百招下來,影衛們低聲笑談,過去這二人的武藝相當,如今已有了明顯的差距。方旭腳下步法齊整,武功紮實,招式沒有太多變幻。而火蓮卻是險招疊出,槍上勁力渾厚,出招角度刁鉆。

火蓮迎面一槍刺過來,方旭正要後仰避開,不料火蓮又出腿橫掃。前一瞬槍尖橫在胸前,後一瞬方旭已經摔倒在地。秋娘正端了茶水放在小桌,見此情景不禁驚呼一聲:“旭兒!……”搶步上前抱住,見方旭手臂衣服被地上粗糙的砂石磨破,有血慢慢滲出來,秋娘心中疼惜不已,忙取了手帕為他包上。

火蓮臉上得意的笑容頓時失色,站在一旁楞了楞,眼裏閃出幾分不樂意,氣呼呼的盤膝原地坐下,兩手搭在膝蓋,不知所措的抓了兩顆石子彈出老遠,再瞄一眼,只見秋娘神色關切的拉著方旭的手,一副母子情深的美景。哪有人來理他。火蓮心有不甘,立刻手捂肚子倒地開始滾,左滾一圈右滾一圈,淒慘的叫道:“娘!我胃疼!”

秋娘一聽這個心疼,趕緊跑過來抱起火蓮摟在懷裏:“這好端端的,怎麽又胃疼了呢?是不是山上風冷受了寒?”只見火蓮皺著眉閉著眼捂著肚子,一副痛苦的說不出話的樣子,秋娘心中緊緊揪起,“定是早飯吃得急了……”忙回身招呼影衛:“藥在屋裏架上第一層……”影衛卻不去取,各個嘴角抽搐的憋著樂得不行。

展顥走過來。他本與李鏡在回廊說話,老遠的就看見一群人圍在庭院裏不知在做什麽,緩步走下石階來到近前,正看見火蓮穿著幹幹凈凈一身白衣錦袍在地上打滾呢,然後秋娘跑了過來摟著火蓮給他揉肚子。展顥關心的皺著眉:“怎麽回事?”

火蓮立刻睜眼翻身爬起來立正。展顥嚇了一跳,上下打量一眼,走上前給他撣撣身上的塵灰,低沈的問一句:“胃疼?”火蓮搖頭:“不不,現在不疼了。”展顥冷哼:“怎麽我一來立刻就不疼了,看來我比藥還管用呢。”影衛哄笑。

秋娘這才明白,感情他是裝病,伸手在火蓮腦門一拍,又氣又笑:“臭孩子!”便去扶了方旭起來。展顥掃一眼地上丟著的刀槍長劍,看見方旭手臂上包著的手帕,拍拍火蓮的肩道:“你們切磋武功是好的。方旭能得荊老前輩傳授武功著實有幸,武藝也是不弱的。”方旭被點名,心裏一陣緊張,呆呆的看著展顥不知該說點什麽。他們之間的關系太覆雜,曾經是宗主與護法,後來得知是血親父子,然後忽然之間,什麽都不是了。

方旭只能笑笑:“我拜入師門之時,師父年事已高,許多步法劍術只是略作指點,未能親自傳授。不比師兄能得武藝真傳,我的武功凈是自己隨意領悟出來的,不成章法的。”影衛聽了哈哈笑道:“方少爺太謙虛,這等武藝已屬上乘了!”雖然跟我們少主比還差一點。他們的少主此時正咬著嘴唇,心中無比羨慕:有這樣和善的師父你真幸運!我就比較慘。他指點我一下,我就得趴上好幾天!

展顥看看火蓮。你楞在那僵著臉咬著嘴唇是什麽意思,怎麽不也說句謙遜的話來聽聽。然後想起來,火蓮從來是說不出這種口不對心的軟話。然後意識到此番比武方旭受傷了,火蓮卻沒事,很滿意,心裏笑了一下,緩緩壓下嘴角,向李鏡嘆道:“火蓮仍有許多不足之處,比如醫藥,他只懂些皮毛,真遇了難題全派不上用場。不像你們,武藝醫術都有深研。”回頭見火蓮正低著眼皺著鼻子對此番評論表示反感。

展顥看著李鏡嚴肅的道:“上回造訪祺山時已與荊老前輩提起過,想讓火蓮研習醫學藥理,故此近日催促著他背了些藥典醫書。只可惜前輩仙去,不能成事。為兄想,倒不如就讓他拜了你為師,留在祺山藥廬學醫,此處山景清雅僻靜,也可以收收他狂躁的性子。”

李鏡還沒表態,火蓮已經出口喊道:“不行!”展顥回頭,目光陰森的問:“怎麽不行?”距離太近,火蓮後撤半步,擰著眉頭,堅定的:“我不幹。”拜李鏡為師,那我不成了方旭的師侄了!往後瞥一眼,果然方旭在那樂呢。

秋娘道:“讓火蓮留在祺山學醫是不錯,不如我也留下來陪著火蓮吧。”展顥點頭,心說:這樣最好,此處可以避風險,過一陣子我再接你們回去。火蓮依舊強硬的:“不行!”沒得商量!擡頭嚴肅的道:“爹,我可以跟你學。”別丟下我。我不會給你添亂。我寧願你指點我我趴十天!

對峙半晌,火蓮寸步不讓,展顥無奈,沈著臉斥道:“已過五日,你還沒背完藥典。你要跟我學,就得跟上我的進度!”火蓮立刻:“我可以的!”飛一般往屋跑,“我今天就把它背完!”

眾人笑笑散去,展顥立在原地皺眉嘆息,李鏡笑道:“人一生得一導師足矣。火蓮的形神笑態已與大哥相似非常,舉手投足間盡顯王者霸氣,何必再讓他被旁的人影響,落得個覆雜多變的面貌。如果火蓮在我這兒待久了改了性子,恐怕大哥還要扼腕惋惜了呢。”

展顥笑嘆道:“你是不知道他那倔強的牛脾氣,不哄順了他就跟你硬頂。我都快壓不住他了。不過仔細想想,倒也有些不舍,還是我把他帶走吧,省得他留在這兒把你的地界都禍亂了,我可賠不起!”

見李鏡走得遠了,汪勇才從屋後繞過回廊輕步走上前,低聲:“大哥,今早少主來找過我了。”忍不住嘆口氣,“把我嚇得不輕!”展顥點頭道:“難為你了。他還會來的,讓著他點,這孩子不會害你。”

汪勇道:“大哥想讓我得少主的信任麽?”展顥嘆道:“這孩子長大了。許多事他不肯與我坦白。我越逼他,他越死咬秘密,比如為什麽殺滅北院王府。他威脅你,是為了得知一些真相以解心中疑惑,你且明白的全然告知,他就會把你看成他的心腹,就會越來越信任你。像是駝子,就是這麽一個角色。不過火蓮知道駝子一向忠誠於我,對駝子也就有所防備了。”

汪勇明白了:“大哥希望我怎麽做?”展顥肅顏道:“埋在火蓮的身邊,做他的幫手,掌握他的行蹤,看著他接觸了什麽人,做了什麽事,若覺得不妥就攔阻以免他闖禍引火燒身。我懷疑莫飛求醫無門很可能會再聯系火蓮,要謹防莫飛的接近。”展顥嘆息道,“不過很多時候,他要做的事,我也攔勸不住。你只暗中保護火蓮便是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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